郭紹把右臂往上微微一抬,讓寬鬆的黃色袍袖自然向下滑,然後伸手展開奏章。李處耘的字跡,盛讚端慈皇后(符金盞)賢淑仁德,又言陛下不宜過度操勞,讓端慈皇后在西殿執政是合軍心、民心之舉。
這倒有意思了!李處耘和符家應該不太對路才是。郭紹又瞧了一下,確實是李處耘的字跡。
郭紹立刻明白:李處耘已經嗅到了風險。
他放下奏章,抬頭看了左攸一眼,問道:「李處耘這奏章,左少卿看了作何感想?」
左攸似乎已經想好怎麼說了,因為奏章是他主動送到郭紹手裏的。左攸馬上就答道:「回陛下的話,李都點檢尚不知情史將軍上書告他。」
郭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,伸手拈起一枚黑子,「啪」地落在棋盤上。
倆人一下子沉默下來。
郭紹覺得左攸這話比較靠譜。其實大臣在面對皇帝說話時,除非萬不得已,並不願意在具體的事兒上說謊……欺君之罪,是心頭的一種威壓。
這幾天的事兒、內里有點複雜,但前後也就三天,上了台面的事也就四件:前天,范質上書彈劾符金盞執政;昨天早上,郭紹把范質的奏章拿到大臣們面前;今天史彥超上書,加上李處耘的奏章剛到郭紹手裏。
郭紹稍稍琢磨時間差,李處耘的奏章才寫沒多久,因為他們就在中樞,奏章能直接先到皇城樞密院,周折很少。
所以李處耘在考慮事情和寫奏章的時候,還不知道史彥超告他的事兒……幾乎應該是如此。
養德殿兩面的窗戶開着,無聲的涼風吹拂到郭紹的臉上。他的思緒稍稍從紛亂中抽回,心裏冒出兩個與事件線索無關的念頭:其一,李處耘的客觀實力遠遠不夠;其二,李處耘很恭順謹慎,並沒有要挑戰皇帝權威的跡象。
剛想到這裏,白胖的宦官王忠走了進來,拜道:「稟報陛下,李都點檢奉旨覲見,正在書房外候着哩。」
郭紹道:「叫他進來。」
郭紹記得剛不久前在這裏當值的宦官好像是曹泰,現在變成王忠了,應該是他們正好到了換值的時候。
沒等一會兒,李處耘便走進了養德殿,抱拳躬身道:「臣拜見陛下。」
「李公到這邊來坐。」郭紹隨口道,「朕正和左少卿下棋。」
「陛下雅興,臣謝陛下賜坐。」李處耘小心翼翼地答道。他走過來,端坐在一側的榻上,屁_股僅僅挨着一點坐墊,看起來比平素緊張多了。
李處耘臉上濃_黑的大鬍子佔了小半張臉,臉上的膚色是紅裏帶黑,顏色沒啥改變,但神情卻有某種懼意。
郭紹完全可以想像,李處耘得知被召見時,內心的一番憂懼……他嗅得到這件事的風險,所以才會上那份奏章,所以就會憂懼。
郭紹順手從懷裏掏出史彥超的奏章,向一側遞到李處耘手上。
李處耘翻看一看,眼睛立刻瞪圓了,鬍子都是一顫……他看起來很吃驚!
少頃,李處耘徑直從榻上向前一撲,跪伏在地,叩首道:「陛下明鑑,這是挑撥離間!臣與史彥超私下一向不和,卻也敬他是條漢子,沒想到他如此下作!」
李處耘的驚懼不是裝出來的。
郭紹不得不感受到了權力的破壞力。他和李處耘談不上岳婿,但親戚是算得上的;一起出生入死那麼久,其中同甘共苦的情誼自不必言;而且李處耘也是在戰陣上殺人如麻的武將,什麼場面沒見過?但是在皇權面前,卻嚇成這樣。
這也不怪他,悠悠青史,多少良將本沒死在戰場上,都是死在自己人手裏。
「李公請起,坐下來說話,別着急。」郭紹溫言道。
李處耘這才沉住氣,爬起來坐在棋盤邊的榻上。
郭紹心道:事兒變成這樣,因為幾乎所有的男人都太看重權力和事業。那東西確實是鬚眉立身之本。
他當下就開口道:「這奏章不是史彥超的主意。」
李處耘道:「稟陛下,字跡是他的,臣認得出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