慈壽太后這輩子熬死了不少人。
「哀家這一生總在送別人走,此番竟輪到你送哀家了。不管怎麼說,也算是壽終正寢了。」
「又說胡話,待你身子好些了,我想法子瞞過他們,將你夾帶出宮,咱們放風箏去——」年過七十的朱老夫人對躺在病榻上的老太后如是說道。
這話說得荒唐,引得慈壽太后無力地笑了一聲。
然而,她還想動手剪一幅錦鯉戲水圖黏在風箏上……郊外的天湛藍,像貓兒的眼,杏花開時,衣裙上仿佛都染上了香氣。
她還記得呢,那時正值懵懂,最常有的煩憂不過是父親同母親又拌了幾句嘴、今年種下的茉莉又沒能捱到花季便枯死了,亦或是隔壁府里的秦姑娘樣樣出挑,別人總愛拿自己處處同她作比較,偏生她根本比不過,真是氣死個人……
彼時哪裏能知道,那些時時放在心上的憂慮同日後這漫長歲月所經歷的相比起來,根本不值一提。
真正能將人生生氣死的全都在後頭呢。
朱老夫人忽然說道:「昨個兒我夢到咱們還在小時雍坊里……醒時我便想,倘若真能回到那時該多好?」
「這日子極不容易快熬到頭了,難不成你還想再走一遭?」她可不想。
「興許就不一樣了呢……」
「枝頭嫩青一樣的小姑娘,可沒有未卜先知的手段啊。」慈壽太后虛弱地玩笑道。
「這倒是,保不齊還得眼瞎一回。」看着太后愈發灰白的臉色,朱老夫人眼底不敢表露的憂色漸漸遮蓋不住。
「哀家走了之後,你可打算回蘇州府去?」
「你這『回字』用的古怪,我歷來是不曾去過的,日後更不必談。」朱老夫人斬釘截鐵的語氣中仍有恨意。
「那你是打算長住定國公府養老……」
「偌大一個公府,難道還容不下我不成?」
「哀家是怕你委屈啊……你這性子……」
朱老夫人打斷她的話,道:「你若真怕那些人給我擺臉子,那就再撐一撐,等一等我,咱們一同走!」
「你這身子骨兒壯得跟牛一般,哀家哪裏等得起。」
這本是有意逗趣的話,可朱老夫人攢足了勁兒,竟也扯不動半邊嘴角。
嫌棄拍了拍自己僵硬的臉頰,人老至此,連笑都成了難事。
「皇帝還沒過來嗎?」慈壽太后氣若遊絲地發問,眼神黯淡,仿佛辰光一點點被耗盡。
「回太后……還、還沒……」宮女低着頭小聲答道。
慈壽太后:「再差人去請。」
「是……」
「你還是要給你弟弟求情?」朱老夫人問。
慈壽太后搖了頭。
求情有用嗎?
「要不然……我去找陳寅?他興許能說得上話!我不信皇上真敢這麼不管不顧……」
「罷了,別再牽連他人了。」慈壽太后似看破、更似無可奈何地說道:「我們姐弟三人,延齡走在前頭了,哀家眼見要緊跟而去,鶴齡他一個人孤零零地,也一把年紀了,獨自苟活着也怪可憐的……殺便殺了,死便死了吧。」
「你說這話……」問過鶴齡沒有啊?
朱老夫人想要反駁,但卻未言。
她也明白,這聽似替他人將生死都置之度外的話,實則是實在沒了法子。
「那你堅持要見皇帝——豈不平白給自個兒添堵?」
「哀家有極要緊的話要對他講。」
直到正午時分,先前一直聲稱「早朝事忙」的皇帝適才出現在慈寧宮內。
「伯母若是為了張鶴齡一案欲求朕網開一面的話,還是稍省些氣力吧。按理來說伯母彌留之際,朕本該全了您的心愿,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,還望伯母勿要再令朕從中作難了。」
祝熜坐得遠遠的,一面接過宮女奉來的香茶,一面說道。
慈壽太后仿佛沒聽見他的話。
「皇帝,你過來。」
祝熜抬了抬眼,緩緩放下茶盞,信步走到了榻前,居高臨下地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