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況後,這才略略放下心來。
敢情那蠻子才領了六百人去,不過小挫罷了,無關乎大局啊。
倘若甄隨是吃了大敗仗,六百人全師盡沒,或者帶出去數千上萬兵亦潰,則估計叛胡勢大難制,怕會東進威脅長安,裴該必定歸心似箭,要打馬揚鞭,直向關中。而既然只是小敗仗,他也就不着急了,
數日後抵達聞喜,他還在縣內多停留了三日,趁便歸家與族人相見,並且拜祭了裴柏。隨即便在裴柏之側宴會族內長輩——聞喜縣令裴通亦侍坐——暫代族長之任的長老裴桐起身敬酒,並且賦詩一首,說:
「此柏千歲榮,根與地脈通。葉滋亭如蓋,枝虬矯若龍。蟲鳥不能損,抖擻斃群凶。一振四荒靖,歸來歌大風。」
裴該聽了此詩,不禁略側過臉去,斜睨裴通。裴通趕緊把眉毛一挑,嘴巴一努,兩手攤開,那意思:哥啊,這還真不是我教的……
裴該便即提醒裴桐:「大人,如『大風』之語,豈可輕出於口啊?」
這首詩表面上在吟詠裴柏,其實以柏樹為喻,在歌頌裴該,倒也罷了,但結句「歸來歌大風」,卻分明是拿裴該比漢高祖劉邦。以人臣而擬帝王,這要擱明、清兩代,恐怕難逃罪愆,這年月禁忌倒是還沒那麼多,卻仍然不合適。
倘若此詩出於裴通之口,估計裴該就當面呵斥了,裴桐終究是長輩,有如裴該祖父一般,所以他的語氣才稍稍委婉一些。
裴桐仗着年歲大、輩分高,卻不肯就此喏喏而退,仍然舉着酒盞,笑對裴該說:「但論功績,大司馬何遜於漢祖啊?天下喪亂,黎民塗炭,若非大司馬,即我裴柏亦不得茂,子弟將屈身於胡虜,裴氏猶如此,況乎他人。老朽年將從心所欲,即有逾踞,亦出至誠,大司馬勿罪。」
裴該笑笑:「天下尚未底定,羯賊猶踞河北,大人此言,該不敢受,此酒亦不敢領。」
裴桐固請,說:「大司馬既復晉陽,殄滅胡虜,此猶垓下破項也。雖有彭越、黥布、陳豨、臧荼,終不為患,行將授首。老朽此酒,非自敬大司馬,乃為裴氏一族,上大司馬千秋萬壽。還望大司馬勿卻族人之意,肯請勝飲。」
話中之意,不光老朽自己,我們全族的人都盼着你當劉邦呢!
裴通也勸:「長者之意不可違,長者之酒不可辭,請明公勝飲。」
裴該無奈之下,只得接過酒盞來,卻先朝東南方向一舉,然後才分三口喝盡。主要是旁邊兒也沒啥外人,他真沒必要跟同族面前特意撇清,唯先禮敬洛陽方向,以示:我猶尊奉晉室,公等之言,還望到此而止。
當日晚間,宿於縣中,裴該就特意把裴通給叫過來了。
前在長安,以裴嶷為首的諸多文吏、武將,都或明或暗地慫恿裴該更進一步,甚至於已經開始謀劃、鋪路了,對此裴該只是假裝瞧不見而已,並非毫無所查。但是陶侃的態度一直模稜,使得裴該尚且猶疑——時機真到了嗎?我最終還是不得不邁出那最後一步嗎?
靈魂來自後世的裴該,對於皇權是天生存有惡感的,他也曾經考慮過,能不能利用自己的權勢,徹底解決改朝換代的周期率,甚至於改帝制為共和呢?只是一方面,歷史發展自有其規律性,是不可能靠着一兩個聖人就瞬間飛躍的;另方面通過對這一時代的深入探索和了解,裴該也知道對於自己來說,取消帝制乃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。
倘若強要推動整個社會翻天覆地的大改革,往小了說,人心悖離,或將導致身死族滅,往大了說,很可能再掀起新一輪的動亂……
基於此種矛盾心理,他才不如裴嶷所寄望的,於帝位也去爭上一爭,而打算順應時勢。若為時勢所迫,恐怕欲不進身而不可得矣——比如此前的王莽;但若時勢不到,強取亦足招禍——比如此後的袁項城。
然而今日在裴柏之側,裴桐代表整個裴氏一族,集體發聲,言辭雖然溫婉,卻仿佛是拿根鞭子在朝裴該背上抽,逼他前進一般。裴該內心翻覆,憋了一肚子的話,無人可以傾訴,實在難挨,思來想去,我不如跟行之說道說道,吐吐苦水吧。